满心如愿

创作苦旅,踽踽独行;出走是常事,相伴是情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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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剑三】欲买桂花同载酒

·CP见tag;

·剧情基本来自游戏原作,大量参考原作文案和相关同人衍生,请务必注意;

·结构采取分视角叙事,层层反复,请务必注意;

·因故未能详实还原原作剧情,有部分遮匿简化修改

·借檐上落月,照无眠;看桃花开谢,并辔比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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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剑三欲买桂花同载酒


1、

野风以前不叫野风。没名字的,一个孤儿,走到哪算哪,四处逃难,扒不着饭吃就得饿死,就这么简单。

乱世里人命如飘蓬,自天宝十四年安禄山、史思明兵起范阳,潼关大开、天子奔逃,至今已有十余载。中原城池失守,饿殍遍地,百姓民不聊生,兵戈烟尘里常有江湖志士慨然相助,力虽有不逮之时,以侠义热血遍洒中原大地,总算也留下几篇值得叙写的风骨画卷。

在小小的野风眼里,他的师父厌夜就是这样一个人。他是被厌夜捡回来的,三言两语打发了两句剑法口诀,这就算收了个便宜徒弟。跟随师父一路由北向南,见识过些许江湖风雨与隐隐约约的朝堂国事,野风想自家师父或许是个有真本事的,值得他一生追随,拿命去敬。

厌夜以前也不叫厌夜。倒是有名字,听说是个好出身,具体不大晓得,只知道是有这么回事儿。野风与厌夜上次见面已经是很久之前,教会野风背那两句剑法口诀之后,厌夜就将小徒弟撇在了七秀坊,自己则奉门派之命去处理新下发的任务,再没回来过。

我就是在扬州七秀坊见到了野风。个头实在不高,瘦瘦小小的一个孩子,好在面上能见些血色,看来秀坊的姑娘们没在吃食用度上亏待他。当时厌夜走之前是将野风拜托给好友水婳照顾的,我与水婳颇有些私交,多年在外江湖游历,能与她重逢自是欣喜,却一打眼见了旁边站了位一头小卷毛的少年,七秀坊向来不收男弟子,心下不免生惑,一问才知是那凌雪阁的刺客厌夜捡来的便宜徒弟。

我对凌雪阁的人向来敬而远之。不同于七秀坊公孙双姝当年一曲剑舞名动天下,博来几分虚名,凌雪阁是朝廷豢养的刺客组织,专擅行暗杀事,为那些大人们剪除党羽、排除异己,沦为弃子亦是常事,生长在阴影泥沼中,怎能期冀这样的人有许多温情。而这小卷毛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站在那里,我又实在不好说什么,背后贬低人家师父,总不太磊落。

“名字是谁给你取的?”我问。

少年答我:“我师父给取的!”声音响亮,显是对有了师父这件事很是骄傲。

那边水婳同我补充,原来先前她的徒弟路遇水贼,是厌夜出手救下,送回秀坊时顺道将这个孩子也送了来。

“那家伙,不愿让野风喊他师父呢。”说着,水婳笑了笑,“他就那脾气。不……也许,这徒弟确不是他想收的。他好像仍然对那件事耿耿于怀。”

我顿时来了兴趣。

行走江湖多年,无数跌宕传奇,无论动人抑或庸凡,我都很感兴趣。

“怎么?”我试探问道,“厌夜不是凌雪的刺客么,也有许多离奇经历?”

“这个啊。”水婳脸上的笑容一凝。“……稍等,小秋在喊我呢。”

小秋就是她的徒弟。我只好说那你去罢,我吃点东西,同野风聊一聊。

“练剑累了罢?”我笑眯眯的,“来,歇一歇。”

野风停了手,有些不明所以。

“你觉得,你师父是个怎样的人?”

 

2、

故事起源于一座破庙。

三天没有一点吃食落肚,野风简直饿得要昏了头。这天庙里来了个满身是伤的年轻男人,面容惨白,感觉下一刻就会咽气。野风见他衣虽破碎,看着却像是上等的料子,便想着这人身上会否带了吃的,等他咽了气就能便宜自己。可野风实在太饿,年轻男人靠着墙角昏睡,野风悄声靠近,正要窃来那腰际的干粮一饱口腹,男人眼一睁,吓得他一跤跌倒,将双目紧紧一闭,心想自己要横死当场了。

男人却用最后的气力将干粮袋拽了出来,扔在野风脚边,真正地人事不省。

野风吃人嘴短,吃饱了肚子不好立时跑路,见男人昏死过去,野风便爬在他身上摸出了伤药绷带之类,凑凑活活地也算是把男人浑身的伤都擦洗包扎过一遍。期间男人睡睡醒醒,从头到尾没说话,也没对野风做什么,链子似的武器兵刃静静搁在一边,倒是会时不时去摸一把短剑,刃口锋利,不免割出满手的血,下次发呆还是会将这短剑翻出来反复摩挲,不知是在想什么心事。

野风说,男人不拒绝他的包扎服侍,但神情木然,也不像是个一心求生之人。

后来男人伤好,预备离开,很突然地,问野风要不要跟着他学剑。

这就是收了徒了。说来奇怪,授徒传剑,男人却不许野风喊他师父,名字是男人给取的,野风要跟着他姓,男人也没同意,说是要野风以后长大了自己做主,取名或是更换姓氏,都随意。

“这点小事,他也不愿为你做主?”我感到奇怪,“也不让你喊师父……真真是个怪人。”

“不许你说我师父坏话!”野风小脸一鼓,“师父这样做自有师父的道理,他让我自己做主,那肯定是为我好了。”

我当即道歉,野风兀自喃喃:“也不知师父几时回来,唉……我还要练好剑法与他看呢。希望他不要再板着脸总好像生气的样子啦,气坏了身子就不好了……”

“对了,你说这剑法,叫什么名字来着?”

“短歌。师父说叫短歌。他还教我背了好多东西,但我都记不得了。只记得什么‘刃向前知勇,德怀后知仁’……我真的记不得了。”

我猛然一惊。短歌?

“你师父有没有提过一个人。”我慢慢回忆着,“叫……迟驻。”

野风大眼睛茫然地眨了眨:“没有诶。”

接下来我又问了他一些事,譬如过往经历与连年战火。这孩子年纪太小,尚不晓得那些纷争事,当我说起范阳夜变、史思明复叛、“摧骨血屠”之狠虐嗜杀,他一概不知,反问我迟驻是谁,跟他有什么关系?

的确,战争苦了百姓,百姓对于战争却总是一知半解,为何而战、胜败如何,落到飘蓬上头,也只是一粒能压垮了他们却说不清个中缘由的微尘而已。

到水婳回来之前,野风忽然福至心灵,说你的意思是那个号称摧骨血屠的坏人跟我师父有旧是吗?

我说我也不确定。我只知道短歌是迟家的家传剑法,而你的师父却在迟驻死后教了你短歌。

野风神情渐渐愤慨起来。

“你就是想说我师父坏话对罢?我师父是舍命救人的大英雄,怎么会跟那种人亲近攀交?你莫要说这些胡话!”

“——野风。”

水婳适时赶到,满脸无奈。“休得无礼。”

 

3、

“我跟厌夜是旧相识了。你也知道,这些年动荡变故,我逐渐接手坊中事务,常去北地行走,与他很有些交情。他办事极稳妥,为人却是离群索居、不与人近,经年如此。我以为多少年过去他都会是这个样子,没想到再见面时他面容枯寂,竟比先前更添几分孤冷。”

我道:“这么说,你也不清楚迟驻与他的关系了?”

水婳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:“试探还是激将?你就这么感兴趣。”

“嗐,就当听个话本故事了……”

“方才听你与野风对话,你既知短歌,便该知迟家底细,说不上高门大户,至少也是家风清朗,行端坐正。迟驻与厌夜少时即以兄弟相称,两家人从他们父亲那一辈起就互为知己至交,二人在沧州一同长大,后来两家突逢变故,一个被凌雪阁收留,一个北赴渤海,进了月泉宗,自此沦为月泉淮那妖人贼子的走狗,成了杀人无数的‘摧骨血屠’。”

“哦对,”水婳一顿。“顾锋。厌夜是他进凌雪阁之后的名字,原先是叫顾锋的。”

厌夜从入阁之后便抛弃了原先的名字。于他而言,全家只余下他一个活口,一场大火烧毁了宅子,也烧没了他过往所有生活。再留旧名无用。活到如今,他唯一的念想就是找到迟驻,这是与他亲近的朋友才能得知之事。自当年家变已过十二年,厌夜一直在找迟驻,日夜思念,那个名字是他生命中最后的亮光,代表了他过去的岁月。

——直到凌雪阁接到了史思明意图再举反旗、复叛朝廷的情报。自安、史二人起兵作乱以来,战事多年,安庆绪杀安禄山自立山头,史思明则投靠朝廷,看似良善,竟心藏不轨,意欲再反。史思明谋反自非凭空起念,是有人推波助澜,背后那只无形的手便是来自渤海武林的月泉淮。

而厌夜接下了刺探月泉淮老巢龙泉府的任务,某一个深夜,没有任何预兆,与迟驻重逢。

事实上厌夜早听闻月泉淮麾下的新月卫中有一人号称“摧骨血屠”,颇为得宠,甚至是月泉淮的义子,可见得月泉淮之信任。他也听闻了那人似乎姓迟,姓名连起来就是迟驻。

初始不愿相信,待亲眼见到迟驻手刃江湖侠士、朝廷官兵,也就不得不信,迟驻面目全非,再不是他记忆中的人了。

“你是不知道,厌夜回来后第一次表现出那样的神情:固执、惊诧、痛苦。熔铸一身,彻夜难眠。我有心无力,昔日挚友叛国投敌认贼作父,这种事我没法劝慰,只能让厌夜自己一个人冷静。”

水婳停了一会。

我问:“后来呢?”

“后来……他俩又有过几次照面,听说迟驻的态度一次比一次坚决,一次比一次恶劣,还在范阳重逢时划下线来,说什么‘过线即死’的鬼话……唉,若真有似‘过线即死’那般的决绝,月泉淮劫下范阳节度使时要杀厌夜,迟驻又怎会舍身相救,为他而死呢。龙泉府初逢,厌夜说迟驻如此这般定有隐情,我是不信的;后来他不说了,我得知迟驻为他而死,反倒有些相信。”

我说:“那么,你也与我说实话,倘若迟驻当真与厌夜有许多牵扯,你愿信么?信几分?”

水婳有些许不满:“这话怎么讲?”

“月泉淮此人童颜永驻,却凶残阴狠之极,行事乖张吊诡,为祸渤海武林不说,还要搅弄中原风波。他以吸食他人内力为继,手底下的新月卫不就是帮他抓人供他吸食的么?更休提滥杀刑虐那等为非作歹之事。迟驻做为此等祸害的义子,定然坏事做尽,你道‘摧骨血屠’的诨号如何得来,这种人便是去了地府也将永堕无间,要怎么与厌夜联系起来?靠的什么,童年那些旧事?旧感情?家国大义,在感情面前都不值一提么?”

“万一是有隐情的呢?”水婳道,“我知厌夜为人,若迟驻当真坏事做尽,厌夜如何忍得。”

“他忍得,你便忍得了?”我想起一路行来见家国破碎,饿殍遍地,心中忽地意气难平,伸手一扯,将野风扯到身边:“你问问这孩子,家中亲友如何便亡故,乡人又几多流离。若非安、史起兵作乱,又有月泉淮那等贼子宵小助纣为虐,我大唐又怎会沦落至此!只因一句有隐情,就能消解迟驻做过的事?一个双手沾满鲜血之人!”

水婳被我一连串抢白气得两颊飞红:“我就多余同你说起这件事!你也别跟我打听了,方才接到飞鸽传书,两日后厌夜便回返,届时他来我秀坊接走野风,你自己去问他本人罢!”

 

4、

“哦,你是水婳姑娘的朋友。”

厌夜其人正如野风与水婳描述的那样,神情木然,看着就没什么生气。是那种会在生死关头随波逐流任由伤口溃烂的人。他将野风唤到身边,检验了一番小徒弟的剑法练得如何,终于得空来看我,确定来意,脸上的孤冷一弱,泛出些惊诧。

“……阿迟。”他低声,“你问他做什么?”

“我并不足够了解他,偏偏好奇,想知道缘起究竟如何。”

“因由?”

“他杀债缠身,听闻你与他颇有私交,个中是否真有隐情?”

厌夜竟笑了。很轻很浅,但确实算得上是一个笑容。

“是如何,不是又如何。”厌夜沉沉望着我,“人死如灯灭,况他以死偿尽杀债,不够?”

我说:“你这样回护于他,不知是因了隐情,还是私情。”

厌夜默然无语,半晌才道:“隐情……你说有,便有罢。”

我有些恼:“有就是有,没有就是没有,都是发生过的事情,怎的到你嘴里就有这般暧昧不清、含糊其辞?”

许是我态度坚决,惹得厌夜反感,他垂着眼,不看我了。我有些后悔,左右我于他只是一个局外人,想要一解心疑,没有温言软语好言相就便算了,竟还质问起来,他推拒发怒也是应该的。

却在一片沉默中听见厌夜清了清嗓子:“野风,帮我拿一坛酒来。要巴陵的桃花醉,你知道哪里有的。”

厌夜找了迟驻十二年。可在这苦苦寻觅的十二年前,他所拥有的,明明做为顾锋那光风霁月的前半生。少年们在沧州城鲜衣怒马、结伴同游,于花间月下弹铗放歌、恣肆欢饮,抑或促膝对盏,畅谈舞象之年应有一番作为,而弱冠则当博得功名、报效家国,或文或武,大丈夫身来行端坐正,怎可落入泥泞,与宵小为伍。

迟父与顾父自小交好,两家亲如一家,迟驻亦与顾锋以兄弟相称。顾父弄文,迟父擅武,早年入京同李太白对酌,灵犀一点悟得“短歌”剑式,尔后传给迟驻,对他谆谆教诲,言道若他日上阵,唯护好兄弟。

后来顾父升了官职,要去长安,二人约定日后必当再见。再见面时正是舞象开年,有着无限可能、无限自在的十五岁,迟驻随父入京,来寻顾锋,二人同宿顾宅,是夜月圆盈霜,恰似他们曾在沧州赏过的每一轮圆月。

顾锋翻开顾父的酒窖,窃酒与迟驻共尝。小院里正开着海棠,花瓣如雨飘坠,顾锋看得一时兴起,对迟驻说:借剑一使,可好?挑花与你看。

迟驻应声抛剑。顾锋乘醉挑得碎花,落英缤纷,坠如飞雪,色胜秾绯。迟驻坐在房檐上看着,忽地将空酒坛一掷,顾锋一顿,失手坠剑,正落在池中,惊动一池的悠游锦鲤。

而当顾锋回头,迟驻正大笑不歇,月光洒满他的衣襟,像镀了层清霜般影影绰绰,几多朦胧幻梦。

迟驻笑够了,说锋哥,我那剑被你喂了鱼,你怎么赔我?

顾锋登时不服:那你笑得放肆,万一引来我爹害我挨罚,又怎么算?

迟驻唔了一声,说这样罢,剑可以不赔,剑坠儿可不能少。

顾锋呼出一口气,心想左右不过是个剑坠儿,要他亲手做来送给他的阿迟赔罪也没问题。

次日迟驻随父离京,二人再未相见。

“我一直在找他。”说到这里,厌夜拎起酒坛,灌酒入喉。“每两年就做一个剑坠儿……我总想着,我能找到他的。一定能。再见面时,就把这些个剑坠儿都赔给他,或者他要多少都可以,我能做的。”

不久之后顾家卷入朝堂党争,风波相及,惨遭灭门。而顾锋侥幸逃出生天,辗转拜入凌雪阁,顾锋这个名字被永远地抛却,家门离散,唯留厌夜独活。他听闻迟家亦是生了变故,但迟家独子不知所踪,遂发誓定要找到迟驻,无论过去多久。

“之后的事,水婳姑娘应当同你讲过,若你行走江湖,多少也听闻过一些。”厌夜神情淡淡的,又恢复了几分孤冷。“我与他龙泉府重逢,范阳城再遇,史思明复叛寻来月泉淮做援手,是夜我任务失败,差点毙命于贼人掌下,是阿迟舍命救我,我方能逃出生天。”

“他死后,我再次去了趟龙泉府。找了些旧人,问了些旧事,我才知自己寻寻觅觅的十二年,不过如此。”

迟驻家逢巨变,一路向北流浪,没有顾锋那样好运气能被正儿八经的门派收留,被掠走做了某部落的奴隶不说,好不容易挣扎逃出,又稀里糊涂间被骗入月泉宗。原先想着能做些杂役混口饭吃,好留时间练他家传的剑法短歌,却被猛然推入挑选新月卫的生死场,百中挑一,余下皆亡。

他只能搏命。两年过去,他带着一身血气走出生死场,知道自己已然辜负了父亲当年对自己的谆谆教导与殷殷期盼。月泉淮要收他做义子,他不愿,乃至于当场推拒,场面一时难堪。月泉淮当时没说什么,伺他中夜潜逃,派人将他捉回,侍卫一脚猛踹,他跪在了月泉淮面前。

月泉淮口吻轻慢:你敢逃?

一边笑盈盈地捏住他惯常使剑的右手,内力灌指,指、掌、臂骨全碎,一点点废了他一条胳膊。

迟驻剧痛到哑声。他被丢入牢房,侍卫冷笑劝他低头,重修左手剑,否则只能做条狗。他仰面倒在污秽泥泞中,一次次被碎骨断臂的噩梦惊醒,唯有梦回沧州少年时才能稍得宽慰,梦里有长安月下花前,有酒,有顾锋。

他屈服了。就算之后月泉淮以羞辱他为乐,逼着他去刑虐滥杀手无缚鸡之力的无辜者,或是一时兴起要他一字一句背下当年迟父对他的谆谆教诲、家训家书,他也只得照做。

“为什么?”听到这里,我实在忍不住。“被折辱至此,犹不就死,贪生?还是怕死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厌夜说。神情毫无变化,仿佛在说一个旁人。“许是与我一般,想要寻到对方?”

厌夜在龙泉府除了找当年的月泉宗中人问询,还找到一户人家。是位热心的大婶,问及迟驻,大婶啊了一声,满脸惊异。

是他啊!大婶一拍掌心。唉,迟家小哥,我印象深着呢。第一次见他,是我家小子乱跑,在草旮沓里发现了他,大冷天的穿了件单衫,叫人看了就替他害冷。我让我家小子丢了件袄子给他,后来就没找见了。再见时他气色比上次还要差些,给他端了糖粥,他闻着甜味儿就吐,好像是见不得甜。后来时不时总见,没一回好的,有一次甚至整条右臂都缠了黑绷带,往外渗着血呢。我让我家小子给他煎药端去,他连声道谢,看着很有教养,估计也是个好出身罢。

厌夜心想,那大抵就是被月泉淮折臂一事了。

大婶家的小孩这时从外面玩回来了,看见厌夜与大婶,便问他娘说这是谁?大婶说是来找迟家小哥的。小孩忽然一喜,说你就是迟家哥哥口中的“锋哥”吗?好几回听他病重说胡话,喊的都是这个名字呢。

厌夜张了张嘴,喉咙口像被人堵了湿棉花,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。

不过后来就好多啦。大婶一笑。他后面都全须全尾儿地来,气色好看许多,像那么回事儿了。不过还是不爱开口,只愿听我说说家长里短、鸡毛蒜皮,都是些家常事,也亏他听得下去,哈哈,我后来自己都嫌琐碎,有些不好意思,他倒乐意。可能也是想到了什么,我猜是想家了罢。

对了,你是他什么人?他现在怎样啦?

厌夜一顿,清了清嗓子,道:我是他哥哥。阿迟在家养伤,不能亲来道谢,着我前来,报当年粥药之恩。

大婶连连摆手,意思是不必如此。临走之前她仍还念叨着这件事,说迟家小哥在这他乡异地总是吃苦,从没见一点快活,如今想是回了家乡,又有你这个哥哥帮衬,自然是走了好,走了好啊。

厌夜于是点了点头。

走了好。

“他是怎么死的?”我问道。“他能带你逃出生天,应该不至立死。伤重不治?”

“自戕。”厌夜说。

我眨了眨眼,有点没反应过来。

“他十二年强撑着不肯就死……怎么见你一面,竟至于自戕?”

“那时他为我承下月泉淮狠命一掌,心脉早断绝生机,回天无力。他对我说起这些年的伤痛苦楚,不愿死前再遭罪,便央我不要救他,随后自绝经脉,在我身边没了呼吸。”

我无言以对。

故事很长,这似乎就是迟驻的全部隐情了。生于磊落,死于不义,而为至交知己而死,或许就是迟驻灰暗绝望的后半生唯一的一点快慰了。

“对你来说,”我尽力斟酌着,“迟驻……如何?”

厌夜看着我:“你想我怎么答。”

“就……”

“迟到一步,诸事皆迟。”

桃花醉已喝得尽了。

 

5、

厌夜将空坛子捧着,徒弟野风在旁边一板一眼地练剑,迟驻家传的短歌剑法。

他下意识按了按腰间,那里有当年迟驻留给他的短剑,剑名弃身,端得是锋利无比。等野风长大,将剑法习得上佳,便传弃身于他,厌夜这样想着。

这是他答应过迟驻的。

那位水婳的江湖朋友已走了,走前仍面带疑惑,厌夜知道是为什么。

因为他并没有一一如数道来。有些事,合该埋在心里,一辈子不说与旁人知。

短剑是在龙泉府时,那位热心大婶的院中,小孩对他说迟家哥哥还留了个置物的匣子呢。他说当年迟家哥哥这样告知他:若有人来寻我,便将此物转交,若无人来寻,此物便留给你,你长大了可以用。我如今问心有愧,侠骨风节俱折,仁义家传皆毁,与此物当长决绝,勿复相念。

然后小孩带厌夜寻到匣子,打开一看,正是迟父传给迟驻的短剑弃身。

厌夜捂住咽喉,似有什么顺着心口一点点爬上来,要捂着、按着,咬牙忍着,才不至于溢出。

孤身一人的迟驻就这样被月泉淮的天罗地网束缚,再难脱身。而他心中有恨,有怨,有不甘,实是不肯就死。向月泉淮敬茶,父子相称,这是不孝;月泉淮断手不杀,任他自堕低头,这是折节;月泉淮逼着他刑虐杀害那些被吸食过内力的江湖侠士,这是不义;而认贼作父助史思明复叛,这是不忠。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,到最后迟驻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愿苟活,想了想,大抵只是没有一个死去的理由。

十二年后再相逢,迟驻怀揣着重又活络的一颗心,与能令他立死的理由热切拥抱。

龙泉府围堵,他人后对厌夜恶语相向,人前却当着新月卫的面放走厌夜,事后被月泉淮惩处,亦得了同僚的警告:不过是条办事的狗,真以为摇身一变成了月泉淮大人的公子了?不要再试图对那些凌雪阁的刺客示好,我知你与他有旧,但你之挣扎反复,于他不过催命符一道。忘了月泉淮大人什么脾性了么?

范阳城再遇,耳边响起父亲那句“若他日上阵,唯护好兄弟”,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,如今唯一可惦念的只有眼前活生生的顾锋。他再次放厌夜脱身,嘴上说什么“划地为界,过线则死”,到真下手时,连剑也出不了几招。

厌夜说,我回过沧州,将我们两家旧宅都整饬修缮过,抛种新树。你卧房外那株海棠该合花期,想来正盛,不与我同归沧州,看一看么?我知你本性,当年多少壮志豪情,定是有隐情或苦衷……

迟驻惨笑一声,说怎么呢?为什么你会觉得我一定有苦衷。我没有苦衷,顾锋,刑虐滥杀是我,认贼作父是我,变节叛国也是我。迟家灭门十二载,当年人早死在当年了,你又何必一再追问?

到月泉淮出手,迟驻飞身而出,为厌夜承下致命一击。迟驻知道自己命难久矣,想起这些年欠下滔天杀债、满手血腥,更是一心赴死。他带厌夜逃至郊外一棵大树下,厌夜已然声嘶,问他命都不要了,就不肯与他说句实话的么?他说你不信,我又有什么好说……?

他之所说句句属实,对顾锋,他字字真心。

是夜,有风。叶声哗然,迟驻说短歌剑谱留给你了,自此我从迟家族谱除名,平冤续火,都是你的事……待我走后,你将我随意扔在一处野地里,任豺狗分食罢。

厌夜默然片刻,低声道阿迟,你何必……非一死不能遂怀,是么?

是啊。迟驻已说不动话了。他靠在厌夜身上,像少年时那样,头顶是自在的风,身边是他的锋哥,安定,也安心。

就这样罢,锋哥。阎罗殿头失名姓,天崩地毁……勿相见……

厌夜连回头看一眼迟驻的勇气都没有了。他呆望着,回想这过往行差踏错的十二年,迟驻强撑着不肯就死,一夕间慨然赴死;而他惦念着苦苦追寻,到头来万事皆空。

原来真的没有隐情。是非对错已不能再分明。迟驻走后,他依言一一照做,同行人几多不解,他说阿迟这么说了,我就这么做,阿迟不爱旁人为他做主,我不能为了我自己,去改换他的意志。

迟驻救他,为的是他。而他在人前谈起旧事,藏起一角避而不提,为的是迟驻。

没有隐情。只半是交情,半是私。

 

6、

“你朋友走了?”

厌夜拍开新一坛桃花醉的封泥,要拈一枚碟里的莲花酥,手伸出去,很快停住,慢慢收了回来。

“是。走之前好像不太高兴似的。”水婳眉目一挑,“你没把那些事告诉人家呀?”

“我都说了的。可能跟他预想的不同,他便心有不满了。”

水婳看了那碟点心一眼。“你什么时候嗜甜了?”

“……没有。”厌夜略一低眼,“一个朋友以前爱吃点心,习惯而已。”

水婳心想怕是又问着了什么不该问的,遂不再多言,挥动双剑,在一旁树下练起了剑舞。

野风也在练剑。两边剑声凛然,头顶圆月当空,有暖融融的光从身后透出来,就着这份平宁,厌夜慢慢倒了满盏的桃花醉,神思忽地一阵恍惚。

“天地难驻,我等只于人间驻,便得十分快活。对罢,锋哥?”

沧州如今,也当逢满月罢?

厌夜望着眼前习剑的小徒弟,想起什么,忍不住笑了一下。

“你见过我家阿迟没有?大名唤做迟驻的。大眼睛,头发卷翘,像个年画娃娃。家传剑法短歌,使将起来如风如泉,如雪如月,好看得紧。”

欲买桂花同载酒……

 

迟驻短歌,人间大梦。



完。
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故事说却,应有人赴约。

……

对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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